遇到困难就“掉头”的温州人最先当上了有钱人
自打十多年前从父辈手中接下这个饭摊,老板佩勇哥就没停歇过,最近几年甚至成了附近的“网红”店,其他饭摊生意都不如他。
“你今天这个梅干菜肉丸不行嘛,是不是市场买回来的啊!” 刚坐下,我就听到隔壁桌食客跟他现场反馈。对老食客的直言,佩勇哥也坦率承认,说最近生意忙起来了能力有限,但今天的鱼鲞,虾虮酱蒸肉以及牛肉都是自己做的,他非常自信。另一桌估计也是老食客,附和说佩勇哥的虾虮酱蒸肉温州第一,“别说第一,说很好就可以”,他连忙摆手。
《我的美食向导》里,陈晓卿也带着财经作家吴晓波来到了这里。吴晓波是宁波人,按道理他对温州滋味不陌生,但面对佩勇哥的招牌“梅干菜蒸肉圆”,他还是困惑了——江浙一带的梅干菜大多都是拿来烧肉的,他没见过这种干净摆盘的肉圆做法。而后的盘菜生,吴晓波也并没认出来,只是觉得自己“应该是吃过的,但从没注意过”。直到陈晓卿告诉他盘菜的真实面孔,他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个早已被其他地方“淘汰”的蔬菜。
温州人似乎有这种魔力,可以将一切在他人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,幻化成可以卖得上价格的财富密码。无论是拉链纽扣,还是虾虮酱盘菜(芜箐),他们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生意大小,只要能成交,就是好生意。
所以佩勇哥至今也没搞清楚,那天来店里拍摄和吃饭的是谁,“就记得来了不少人”。他分不清谁是陈晓卿,谁是吴晓波,当然,也不在乎。“他们有他们的工作,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呀”。
西榕树饭庄不愁生意,小小两层楼,夫妻俩经常招呼不过来。佩勇哥自己的阵地是冰柜旁边那块仅仅一掌宽的边沿,点菜收钱客服还有外卖业务,他几乎只能用眼睛和摆头来回答我的问题。“我没啥文化,做这个就是因为喜欢自由,自己做生意怎么也比打工强,自己采买自己算账。”
这样的答案在温州人中不算少见。《我的美食向导》里,吴晓波依着瓯江水,向陈晓卿解释自己早年采访时发现的原因,“这里向内陆的地方都被隔断了,还有一面向水。它的地理位置注定了不被人在乎,因此也不需要在乎别人”。
不仅如此,在这个山坳里,还曾经诞生过中国儒家学派中一个重要分支——“永嘉学派”,他们主张工商界本,主张实用和实践,强调义利和富民,以独创精神来作为判断标准。
“重商”的文化历史,加上“不愿被定义的”的自由思想,带来的就是温州独特的k8凯发从商环境。在温州人眼里,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一门生意:虾虮酱,在浙江其他地方可能已经是接近被淘汰的古早调料,深谙深加工附加价值的温州人,将它做成了一道卖得上价的菜;盘菜生,宁夏人觉得“喂猪,猪都不吃”,温州人却看见北方种南方菜成本更低利润更高,将温州田间搬去了宁夏,倒一圈后再回到温州餐桌。
做小生意的温州人,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过“市场是最好的杠杆”这些经济学原理,但他们骨子里就知道,再小的生意也是生意,学问做得再多,没有成交都是空谈。如果“成交”需要我顺应时代改变,如果“成交”需要我创新思考,那我就去做。所谓“温州自信”,只是做成无数交易,沉淀出的模样。真正成就自信的,是无论大小,平等地重视每一个赚钱机会。
这大概也解释了他们很少抱怨苦。我试图问佩勇哥疫情的影响,他只是淡淡一句“扛下来后其实还不错”,就说回了最近琢磨的菜和事。仿佛这件事在他看来,跟人生所有事一样,发生就发生了,发生解决就好。借用吴晓波在《温州悬念》的原话:温州人不追求轰轰烈烈,喜欢平平淡淡解决事情。
我想起几年前认识的一个馄饨摊老板老周。他的生意可能比饭摊还小,就是片中那种骑着三轮敲木头的馄饨车,但他无比热爱自己的小生意。他和我说过,温州的馄饨应该是最复杂的了,生烫肉,鸡蛋,青菜,蛋丝,“但你知道为什么么?” 我说我没想过。他认真地跟我算,“一碗普通馄饨也就五块钱,当你加入了劳动力成本,这碗馄饨的价值就不一样了。温州人当然可以做普通馄饨,但温州人不会甘心做普通馄饨”。所以他那碗加了各种料的馄饨,12块。
“我觉得每一个温州人都是有野心的”,聊到温州人的性格,佩勇哥说了这样一句话。“我现在赚这么多”,佩勇哥伸出手掌,“如果能做大,我能赚…这么多”,他把手掌翻了一下,暗示至少是现在的一倍。但话音未落,他又补充了一句,“但想做好就会累,没办法,我喜欢自由。” 言下之意他不是不可以,只是他不想。他觉得自己现在自信出品,很大原因就是享受这种亲力亲为又较真的过程。
“有多较真呢?”他开玩笑说,“现在满头的头发都是植的”。佩勇了解自己,所以也自洽了,哪怕看着人家都赚钱了,哪怕他其实可以和老婆退居二线,他还是亲力亲为。他相信,只要自己还在做,自己就还在进步。
想在温州吃到正宗西餐,尤其欧洲国家的经典菜,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。温州人的脚步遍及世界,以意大利西班牙为多,因此回到老家开西餐厅的也多。但当我问及本地年轻人,哪家店他们觉得最正宗,他们给我的推荐却出奇的意外且一致:学之中西餐。
瘦小,带着安徽口音,眼睛里闪着光,是我对老板施阿姨的最初印象。因为儿子当兵,老公身体不好,施阿姨选择一个人在温州打拼。最初的15年,她跟所有外来打工者一样,做着最底层的超市收银工作。无奈效益越来越差,为了补贴家用,她应聘了一家西班牙餐厅,当小时工洗碗赚钱。她跟我强调,是她主动选择了那家西餐厅,因为看起来后厨干净。她容不下乱七八糟的脏乱,如今她自己的小店,也是虽小但干净。
施阿姨不知道西班牙在哪,甚至到今天也没去过一家像样的西餐厅当食客。她说自己对厨艺的自信,都是客人们给的。“每天看着西班牙人做,还能学不会么?” 她觉得西班牙人做海鲜饭,跟中国人做米饭差别其实没那么大,步骤也不难。因为好学又好奇,她还跟餐厅里的西班牙籍大厨成了语言不通的好朋友,大厨邀请她试着做,她也不客气。后来有时候西班牙大厨休息,她就开始承担做海鲜饭的工作。
“吃不出区别的,现在还有很多老客人专门来我这儿吃,说我做得比原来餐厅还好吃。”
温州打工20年,施阿姨几乎吸收了温州人身上所有的闪光点。餐厅干几年后,她大胆辞职,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店。那个西班牙大厨朋友不仅不介意,还继续跟她切磋制作经验,邀请她去西班牙玩。她反复跟我强调,她不是乱做,所有的做法都是按照西班牙人教她的做。当然,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进步,菜单上那个28块钱的海鲜疙瘩汤,就是施阿姨自己的“温州式创新”。
有学者把温州人比喻成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,渴望河对岸水草丰盈的“伊甸园”。大草原的角马群非常普通,面对狮子花豹和鳄鱼没有防身优势,但它们坚信自己能到“伊甸园”,而这种希望感,也继而赋予了它们踩着鳄鱼凶悍的躯体,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。吴晓波说,温州经济发展的核心力量,就是这些如同角马般的底层人民。他们对改革充满了自信,并将其转化为一种精神,流淌到温州社会的每一个角落。
我去施阿姨家小店的中午,两小时用餐时间,食客只有我一个人,她却并不介意,快乐而清醒:“一天能赚50就不亏,我有时候赚1000多嘞”。店里现在也会备点饺子,她说这是她的退路,如果没人吃西餐,或者客人饿了着急吃,她就煮些自己包的饺子卖。
牛排、饺子、海鲜饭、融入了西餐元素的传统疙瘩汤…..在这个近五十岁的女人脸上,你看不到任何对大环境的恐惧,正如她说的,“哪怕失败了,站起来再走,我就想做一家店,其他我都没想。”
《我的美食向导》里,吴晓波把温州人比作水,遇到困难绕过去,遇到困难他们会掉头会换一个思路。温州采访一圈后,我对这句话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:就像施阿姨的手工饺子,佩勇哥的虾虮酱肉饼和盘菜生,温州精神的背后,是从不抛弃任何可能,哪怕微小如虾虮酱,平凡如饺子,温州人的脑海里没有教条,没有束缚,也不会去固执的钻任何牛角尖。他们坚信自己总能找到解读这个东西的新方法,让它成为一道更有价值的“非大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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